鲁迅博物馆收藏的两个关于内山书店的资料考释

葛 涛

在2013年9月于上海鲁迅纪念馆举行的鲁迅研讨会上，笔者在听福山市日本中国友好协会会长佐藤明久先生演讲时得知，北京鲁迅博物馆和上海鲁迅纪念馆的领导曾经向他询问是否还保存内山书店在上海时期的相关资料，但是被告知内山书店的相关资料没有保存下来。不过，笔者在从事鲁迅的资料研究时，曾经在北京鲁迅博物馆的藏品中发现了内山书店的一些资料，在此介绍给中外读者。

1.鲁迅1934年8月9日致唐弢信的附件：带有内山完造和鲁迅笔迹的内山书店印刷的《日语学习书目》

“左翼”青年作家唐弢（1913—1992）在1934年1月6日由黎烈文邀请的宴会上和鲁迅初次相见，此后曾经和鲁迅多次通信，并得到鲁迅的帮助，后来成为著名的鲁迅研究专家。

1972年10月19日，唐弢给北京鲁迅博物馆写信，希望将保存在他手中的五封鲁迅给他的书信和鲁迅给他的一个《日语学习书目》交给鲁迅博物馆保存。这五封书信后来都被收入《鲁迅全集》之中，但是唐弢交给鲁迅博物馆的这个《日语学习书目》却一直沉睡在鲁迅博物馆的库房之中，鲜为人知。其实，这个《日语学习书目》也应当作为鲁迅书信的附件收入《鲁迅全集》之中，因为这个书目单不仅是鲁迅书信的一个组成部分，而且也是鲁迅关心唐弢的一个历史见证。

唐弢在致鲁迅博物馆的信中介绍了自己发现这个《日语学习书目》的经过，并提出了处理意见：

1959年我正式调北京，处理了一些旧书，又从一本线装书内，找到夹在里面的先生于1936年3月17日给我的一封信，书已给蟑螂咬坏，因此信也缺了一角。在这封信内，还夹有《日语学习书目》一纸，也是先生寄给我的。许编《鲁迅书简》第二封（1934年8月9日夜，《全集》未收录）里说：“内山书店的关于日文书籍的目录，今寄上。上用箭头的是书店老板所推举的；我以为可缓买或且不买的，就上面不加圈子。”指的就是这张书目，当时没有找到，这时却发现了，上有先生加的圈，本应作为1934年8月9日夜那封信的附件。①

从上述内容可以看出，唐弢作为收信人指出这张《日语学习书目》是鲁迅在1934年8月9日致他的那封书信的一个附件。按照唐弢的这一说法，这个书目单也应当和那封信一起被收入《鲁迅全集》之中。但令人遗憾的是，唐弢的意见没有被《鲁迅全集》的编者采纳，造成了现收入《鲁迅全集》之中的那封1934年8月9日鲁迅致唐弢书信实际上是一个残简的失误。

另外，唐弢为了让鲁迅博物馆职工了解这五封书信和一张书目单的详细背景情况，还专门撰写了《鲁迅先生信五封目录一纸说明》，对这张《日语学习书目》作了如下的说明：

一、《日语学习书目》：

这是我学日本语文，写信向先生请教，先生抱病去向内山书店要来的，于1934年8月9日夜附在信（原信已交许广平同志）的里面寄来，目录上有四本书，由先生用墨加了圈。②

从这个书目中可以看出，内山完造先生用箭头标出了如下的日语学习书籍：松本龟次郎著《汉译日本口语文法教科书》、《言文对照汉译日本文典》、《改订日本语教科书》；饭河道雄著《中日对译速修日语读本》；蒋君辉著《现代日语》（上卷，下卷）；逰无为著《东文实用读本》；服部操编《汉字索引日化大字典》；井上翠编《井上日华新辞典》；金泽庄三郎编《广辞林》。而鲁迅又在内山完造推荐的上述书籍中用圈标出了如下几部书籍：松本龟次郎著《汉译日本口语文法教科书》、《改订日本语教科书》；饭河道雄著《中日对译速修日语读本》；蒋君辉著《现代日语》（上卷，下卷），并在信中建议唐弢先购买这些书籍来学习日语。

关于鲁迅关心并指导唐弢学习日语的情况，唐弢曾在发表于1936年11月15日的《纪念鲁迅先生》一文中有如下的回忆：

（鲁迅）叫我多看一点外国书，也并非不经思索的敷衍。

前年秋天，我在有一封书信里，说自己很愿意学学日文。借此可以多看一点书，并作翻译时的参照，请他给我介绍几本日文的学习书。回信来了，他劝我划出三四年功夫来，先学日文，其间也带学一点俄文，并且不要间断。他又告诉我日本翻译界的情形，和学习日文所必须知道的几点，那时候，他正生着病在发热。

过了几天，内山书店关于日文书籍的目录寄来了，书名上面加着箭头的，是书店老板的推荐，他就在所推荐的书里挑了五本，我当时因为一次买不起，就自己选买了两本。但后来读的，却并不就是这两本。

而且一共也只读了两个月的书。

两个月后，我的学日文计划失败了，其中的缘故很多，一时说不清。但鲁迅先生仍旧给我鼓励，劝我自修。不要间断。我又终于间断了，而且还索性完全放弃它。所以放弃的缘故也很多，一时说不清。但我得承认一句：艰难犹如钢铁，只有奋斗的火力可以融化它。然而我没有，我因此更其想念鲁迅先生了。③

唐弢在这篇纪念鲁迅的文章中碍于当时的社会情况没有说明他为何在得到鲁迅的指点之后又中断学习日语的原因，不过我们可以从1995年出版的《唐弢文集》第9卷附录的“唐弢著作及学术、社会活动年表”中了解一个大概：

（1934年）7月，唐弢受读书会成员们的委托给鲁迅写信，提出很愿意学习日语，请鲁迅介绍几本社会科学方面的日语学习书。鲁迅几次复信，不但就学习日语方面的情况及学习方法提了意见，而且给唐弢寄去内山书店关于日文书籍的目录；目录上除有内山书店老板推荐的书目外，鲁迅还在他推荐的部分书上画上圈子。

唐弢在鲁迅的教导下，在上海邮局邮务工会酝酿开办了日语学习班，聘请专人讲授，每星期两次。读书会的成员能参加的都参加了，教科书就用鲁迅推荐的《现代日语》上册。当时邮务工会的大权掌握在国民党党棍手里，由于工贼暗中捣乱，学习班不久就宣告结束，停办了。④

从上述内容来看，鲁迅对唐弢学习日语的指点，实际上也间接指导了唐弢参加的由进步的邮局工人发起组织的读书会的成员。

唐弢虽然没能在鲁迅的指点下完成日语的学习，但是鲁迅对唐弢的关心和指导影响了唐弢的一生，唐弢也因此成为鲁迅精神的践行者和弘扬者，为鲁迅研究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2.鲁迅1935年9月19日致王志之信的附件：带有鲁迅笔迹的内山书店销售王志之的长篇小说《风平浪静》的账单

1932年11月，鲁迅到北平探亲。当时是北平第一师范学院国文系学生的王志之（1905—1990）闻讯后在11月25日夜和两位同学一起去拜访鲁迅，并邀请鲁迅到北平师范大学演讲。鲁迅应邀发表了著名的演讲《再论“第三种人”》。此后，王志之多次致信鲁迅邀稿或寻求帮助，如请鲁迅为自己编辑的北平“左联”刊物《文学杂志》写稿，请鲁迅为自己校阅短篇小说集《落花集》，请鲁迅把自己的长篇小说《风平浪静》一书介绍到内山书店代售等。

鲁迅在1935年9月19日致王志之的信中的主要内容就是告知《风平浪静》一书在内山书店销售状况的：

小说卖去三十六本，中秋结算，款已取来，今汇上，希签名盖印，往分馆一取。倘问汇款人，与信面上者相同，但大约未必问。⑤

鲁迅在这封信中附录了内山书店开具的《风平浪静》一书的销售帐单，并在账单中注明：这一本是我拿的（豫注）。

这封信也是鲁迅写给王志之的最后一封信，此后，王志之曾经两次到上海的内山书店，期待会碰到鲁迅，但是终于没有能和鲁迅再次见面。王志之在鲁迅逝世的次日从报纸上看到了相关的消息，非常悲痛，他在1936年10月25日致信许广平说：要写一本关于鲁迅的回忆录（即在1936年11月出版的《鲁迅印象记》）以此来纪念鲁迅，并表示要把在内山书店剩余的十几本《风平浪静》的销售款作为鲁迅葬礼的礼金献给许广平：

我不能到上海来看他的遗容，只能对着报上登出来的像片和他那些信流泪。我现在的能力，除了在文字上表示和跟着他的努力前进还可能表示什么呢？我只有从前托他在内山书店代卖的小说——《风平浪静》——剩下十几本收回的书款作为我的敬礼的意思表示吧！我相信他绝不会拒绝我的诚意的！⑥

王志之在《鲁迅印象记》一文中回忆自己受到鲁迅帮助的经历时说：

他一贯的精神是这样，对敌人要“以牙还牙”，对青年则尽他力量来帮助；自从他离开北平，不但给我们筹出的《文学杂志》出版许多力，就连我们的事情（如投稿，出版，发行等）也因生活的急迫受了他无限的帮助。⑦

可以说，这个带有鲁迅笔迹的内山书店的销售《风平浪静》的账单就是鲁迅帮助王志之的一个很好的历史见证。

3.结论

1913年3月，内山完造先生从日本来到中国，1917年在上海创建了内山书店。1927年10月3日，鲁迅到上海暂居，在10月6日首次到内山书店购书，并由此和内山完造先生建立了终生不渝的亲密友谊。据不完全统计，鲁迅从1927年10月到1936年10月共去过内山书店500多次，购书一千多册。另外，因为当时鲁迅的居所还处于不完全公开的状态，所以鲁迅就通过内山书店和外界联系，如收取书信，会见来访的客人，介绍无法在其他书店公开销售的进步书籍在内山书店代销等，可以说，内山书店成为鲁迅和外界联系的一个重要的窗口。而北京鲁迅博物馆所收藏的这两个有关内山书店的资料，则充分地见证了鲁迅对于左翼青年作家的关心和帮助。

鲁迅先生和内山完造先生所结下的友谊成为中日民间友好的一个典型的代表，两人也为中日民间文化交流做出了许多的贡献。在内山完造先生来到中国100周年之际，这两个此前鲜为人知的带有鲁迅笔迹（其中的《日语学习书目》还带有内山完造先生的笔迹）的有关内山书店的资料（也可能是目前仅存的两个有关内山书店的历史资料）被笔者幸运地发现了，这也是对内山完造先生来华100周年的最好的纪念。

（本文是2012年中国国家哲学与社会科学研究基金第三批重大招标项目“《鲁迅手稿全集》文献整理与研究(B)卷”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2&ZD167）

注释：

①②唐弢：《唐弢文集》第10卷第806—807页、第808页，中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1995年版（下同）。

③北京鲁迅博物馆编《鲁迅回忆录》（散篇 中册）第659页，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

④唐弢：《唐弢文集》第9卷第695页。

⑤鲁迅：《书信·350919②致王志之》，《鲁迅全集》第13卷第55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⑥周海婴编《鲁迅、许广平所藏书信选》第289页，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年出版。

⑦王志之：《鲁迅印象记》，鲁迅博物馆编《鲁迅回忆录》（专著上册）第49页，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