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内鲁迅”的借鉴与反思

——读靳丛林先生《竹内好的鲁迅研究》

马海波

【内容摘要】“竹内鲁迅”一说由中国学者在上世纪80年代提出后，已经在国内被讨论和研究三十余年了，从1986年李心峰翻译竹内好的《鲁迅》到2012年靳丛林先生出版“竹内鲁迅”研究的专著《竹内好的鲁迅研究》一书，“竹内鲁迅”越来越被中国研究者所认同和接纳。这其中所反映的心态，自然是对于“竹内好式”的鲁迅研究对于中国学者的借鉴意义与反思的启迪。无可置疑的是，不管是在过去还是现在，“竹内鲁迅”都是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鲁迅研究领域内一座令他者敬仰与学习的高峰。

【关键词】竹内好 鲁迅研究 借鉴 反思

日本国内的鲁迅研究一直以来在世界范围内都是一支不容忽视的重要力量，尤其是以竹内好、丸山昇与伊藤虎丸等人为代表的自成体系的研究达到了二战以来日本国内鲁迅研究的最高水平。这其中，竹内好的鲁迅研究无疑是他们中间最为出色也是影响最为深远的。可以说，在竹内好以前，日本还没有像“竹内鲁迅”那样具有深刻见解和完备体系的鲁迅研究。不管是在历史还是在当下的层面上，“竹内鲁迅”都是鲁迅研究史中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峰” ①，并为现今以及后来的研究者留下了意义深远与可供反思的研究遗产。

2012年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竹内好的鲁迅研究》一书是关于“竹内鲁迅”总结与集大成性质的研究著作，著者靳丛林先生在多年留日研究、学习的基础上，搜集大量第一手日文资料，经过了长时期的思考与研究，对“竹内鲁迅”有了较为全面、准确的理解和还原。使我们能够较为真实地看到“竹内鲁迅”的整体面貌。可以说，自1986年李心峰第一次将竹内好关于鲁迅研究最重要的一部著作——《鲁迅》翻译介绍到中国以来，靳丛林先生的这本书是迄今以来第一次如此全面、真实、完整地将“竹内鲁迅”的内涵清晰地总结了出来，呈现给了我们。

在“竹内鲁迅”的研究体系中，占支撑作用的便是竹内好1944年12月在日本评论社出版的《鲁迅》一书，具有某种讽刺意味的是，在这本书出版之际，他却正被派往中国，成为侵华日军的一位勤务兵。尽管他本人的意愿并不是这样。在战争中仍然不忘研究鲁迅的竹内好以及他在当时日本国内“右翼”风气盛行的逆境中创作完成的《鲁迅》，成为了一种在大潮流中做出“抗衡的姿态”②的象征。这一点与“鲁迅精神”不谋而合。《鲁迅》成为了竹内好所有关于鲁迅研究的著述中，最具有“决定性”③影响的著作。正如日本另一位鲁迅研究学者丸山昇先生所说的那样，“他以后的所有鲁迅研究者，都从这本书继承了很多东西。”④

竹内好对于鲁迅的理解，从文学艺术的角度开始，最终上升为对其自身思想以及对于日本近代的历史文化发展道路的反思与内省为终极。尽管他认为鲁迅和在现代文学传统很浅的中国的小说都是“差劲的”⑤，但是作为一个启蒙者的鲁迅与追求纯粹文学的鲁迅之间的对立和矛盾却是其作为一个士人的本质。竹内好正是看到了鲁迅思想中这种“挣扎”的价值，并且深深地为鲁迅的不妥协和“回心”的精神所感动，在《鲁迅》一书的《序章——关于死和生》中，他说“不管怎样，鲁迅的这个矛盾在鲁迅自身所表达的意义上，也是现代中国文学的矛盾。为什么这样呢？那是因为他通过论争把自己从中国文学中推举出来，他自己也因此形成了中国现代文学的传统。”是的，鲁迅的矛盾的确代表了当时整个中国文学的矛盾。想要深入解读鲁迅，就必须直面这种矛盾，竹内好从传记的角度入手，试图来揭开鲁迅性格与精神形成的成长因素。这种注重史料实证的研究道路，一直以来都是日本学者主要的研究方式，但是，竹内好并非困于繁杂的史料而不能自拔，相反，他把这些看成是鲁迅精神的一面镜子。竹内好不仅从这面镜子中看到了真实的鲁迅，也从中自我反观整个日本近代历史文化的进程，引出了自我反省的根本主题。这是竹内好在鲁迅研究方面的成就中最令中日两国研究者尊敬的一面，尤其是对于现今的研究者来说，这种由细微到宏大，内外兼通的研究实在是我们所缺乏并应学习借鉴的。

靳丛林先生在《竹内好的鲁迅研究》中提醒我们，在学习、借鉴竹内好对于鲁迅研究思维的可能性的同时，还应该明白：到底应该怎样去看待“竹内鲁迅”对于现今鲁迅研究的意义？以及我们如何才能在汗牛充栋的鲁迅研究的书楼内找到属于自己的一块地方？我们在尊重竹内好的鲁迅研究的不俗之时，也不应该一味沉溺在其中，唯“竹内是从”，而是应该在前人的肩膀上，勇于寻找新的拓展点，找到属于自身对于鲁迅研究的观念。我想，这也是竹内先生所乐意看到的。在阅读《竹内好的鲁迅研究》一书的过程中，我时常与作者一同保持着这份警觉，借鉴与反思，二者都是我们所必须注重的。

对于“竹内鲁迅”的借鉴，首先必须理解它的含义，笔者在这里想要强调一点的是，由于竹内好关于鲁迅研究的论著只有一部分被移译为中文介绍到中国外，还有很大数量的文章并没有被中国的研究者所目睹，这种材料的不完善，势必会影响到我们对于“竹内鲁迅”的全面理解，更加无法准确把握竹内好鲁迅研究观发展变化的过程。正因为此，靳丛林先生大量搜集中日两国文字的资料，总结中日学者的研究，提出了对于“竹内鲁迅”理解的两个层面，一是关于“竹内好本身”，二是关于“竹内好的鲁迅论和鲁迅形象”。只有从这样两个层面入手，才能将竹内好的鲁迅研究的独特品质比较清晰、完善地勾勒出来。

笔者也就这两个层面谈谈个人的看法。一方面，竹内好对于鲁迅研究的深入，其实也是其自身文学批评观念的一次升华。为什么会选择中国现代作家的鲁迅来作为他一生最重要的研究内容，这其实可以看出竹内好在精神层面与鲁迅的相似性。作为1934年东京大学中国文学科的毕业生中唯一一位将同时代的中国现代作家郁达夫作为自己论文的研究对象的青年学生，从这里似乎可以窥见竹内好追求逆反与个人思考的独立特性。之后，与另外几位“同道之士”组织成立“中国文学研究会”，成为了当时日本占主流的只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支那学”的对立面。这并不一定就代表，竹内好就是与战乱中的中国产生同情与相惜的证据，但是他的这一“特立独行”的行为能够解释竹内好日后以鲁迅作为研究和参照的对象来反照日本近代历史中“优等生”思想氛围的缘由。从这一点看来，竹内好本质中有一种深深的怀疑与逆反的特征，这难道不是与写出像《野草》这样作品的作家——鲁迅的精神一样吗？精神气质的相似转化为对鲁迅的研究了解，到最后以鲁迅作为旗帜来反省自身，其实就是竹内好自身一种精神需求的传达。

另一方面，从对于鲁迅的研究一开始，竹内好就有一种观念支撑着他的批评，那就是对于一位作家的研究，不能只迁就于作家本身，在重视史料的基础上，更应该与研究者自身的环境和体验相结合，达到一种内在的统一。竹内好做到这一点，是从否定鲁迅开始的，有时势的因素，但更多的是其自身想通过这种否定以往对于鲁迅理解的“定式”来达到一种更加接近“真实鲁迅”的目的。竹内好认为，“鲁迅的小说写得并不漂亮。然而，这只是我对于作为文学者的鲁迅来说，这并不漂亮很重要，所以才这样说的，并不是想要下结论，从根本上来说，鲁迅是个文学者。没有谁更能像鲁迅那样让我来痛切地思考文学者这个词的意义。在鲁迅身上我认识到，为成为文学者总要丢掉什么。在这里只拿出狭义的作品集来看，是因为我想借助鲁迅自己所说的‘可以勉强被称为创作的’作品，来获得某种线索，并不是要展开批评。事实上，再没有什么东西比得上作品更容易理解的了。”⑥不管是李心峰翻译的“差劲的”，还是李冬木翻译的“不漂亮的”，都可以看出这两次对于鲁迅小说艺术价值的否定，是竹内好看似悖论的批评背后实际上为我们提供了另外一条研究的突破口：通过否定鲁迅来否定自身。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竹内好会说：“我因为写《鲁迅》而获得了我自己的生的自觉。”⑦

阅读这样一种“竹内好式”的研究，实在让我们现今的学人获得了一种不曾有过的体验和启示。这种体验和启示来自于竹内好，但实质上却最终归于鲁迅。竹内好曾说：“鲁迅在今天，正如他在本国的人们中间决没有死一样，在我们中间也没有死。研究鲁迅、评价鲁迅，从中汲取教训对我们来说也是有用的、有必要的。”⑧可以说，竹内好在鲁迅那里找到了属于自身的真实自己，而鲁迅也在竹内好那里获得了又一次新生。竹内好研究鲁迅的经过，实际上也是其个人不断重新接近鲁迅的过程。

综上所述，“竹内鲁迅”不是一个死板的概念，他是竹内好阐述自己对于鲁迅研究的一种态度，是一种将鲁迅的精神融入自身人生体验的过程。孙歌认为：“竹内好的鲁迅研究对于后世所发生的影响，却主要是他的那些‘像脱衣服那样地丢弃’了的结论；至于那个围绕着他本人一生的黑洞，那个终极性的文学正觉，却没有进入日本乃至世界鲁迅研究的传统。”⑨这说明，我们现今对于鲁迅的研究总是被不必要的“衣服”所束缚，既有来自外界的，更多的还是存在于自我内心的禁锢。在《竹内好的鲁迅研究》一书中，我们看到了一种新的研究的拓展，这让我们充分看到了“竹内鲁迅”之前被忽视的价值，我想，我们在分析和了解“竹内鲁迅”的神髓之后，也应该通过认识鲁迅反观自身，如此，才可以在借鉴与反思中寻找到属于我们自身心中的鲁迅。

注释：

①②靳丛林：《竹内好的鲁迅研究》第1页、第44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③④〔日〕丸山昇著，李冬木译：《鲁迅·革命·历史》第78页、第142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⑤⑦〔日〕竹内好著，李心峰译：《鲁迅》第11页、第65页，浙江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

⑥⑨孙歌:《竹内好的悖论》第81页、第25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⑧（日〕竹内好著，靳丛林编译：《从“绝望”开始》第162页，三联书店201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