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卢沟桥事变后,日寇全面侵华战争爆发。北平、天津、上海、南京等地相继失陷,与上海邻近的杭州风声鹤唳,人们纷纷争相出逃。我爸爸当时远在福州师范教书,无奈下妈妈带着我和一岁的弟弟逃回嵊县崇仁镇裘岩村的娘家。有一天,我在屋外玩耍看见爸爸,叫了声“爸爸”,妈妈在屋里骂我“疯了,哪来的爸爸?”出来一看才知道,父亲从福建千里寻妻历尽辛苦才找到这里。父亲到杭州找不到我们,在老屋睡了一觉,天未明即徒步走过钱塘江大桥,过桥不远就听到轰的一声桥被炸断了,日寇也随即侵占了杭州。
我们跟随父亲到了福建临时省会永安县,福州师范也从乌石山迁到了永安县城里。但万恶的日本鬼子飞机轰炸了永安。我至今还记得我和其他人躲在田地里,看着日本飞机投弹燃起一片片大火。学校因此被迫迁到了大湖乡。
大湖乡四面环山,中间是块平地,村落不大,都是些砖木结构的老房子。这里离县城十公里,离村就要爬岭,山路崎岖。父亲租了民房,二间卧室,叫人加盖了天花板和地板,小卧室给我独住,还有一间吃饭用的(兼父亲工作室)和一个小厨房及养猪房。好在村子里空房很多,还有许多空闲地。当地民风淳厚,对老师很尊重,加上我爸爸生活朴素,从不在人面前摆架子,所以和当地民众相处融洽。
学校搬到这里后,改名为福建省立永安师范学校,建造了教室和学生宿舍等必要房子,还在一个祠堂里办了一个附属小学,以供当地村民子女入学及学生实习之用。父亲担任语文课教师,白天要上课,晚上要批改作文及备课。父亲工作认真,平易近人,从不摆架子,深得大多数学生好评。读师范不用交学费,吃饭住宿也不要钱,但毕业后要从事教育工作至少三年,抗战时期,学生来自四面八方,有很多浙江老乡,他们经常会来我家串门。
学校有军训,教官从事军事训练,有步枪等武器,还有训导处和三青团组织在控制学生思想,当然也有共产党方面和进步思想在影响着学生,学生中不是站在这方面就是站在另一方面,否则毕业后是没有出路的。我父亲就是利用课文中的文章正面教育学生应该如何做人,如何爱国反对日本侵略者,鲁迅先生的文章正好能发挥这种作用。
父亲还经常写文章在各刊物发表,描写人民的苦难,激发人民的斗志。为了写文章,父亲经常在煤油灯下(乡下无电)熬夜到半夜三更,第二天,天一亮照常起床。父亲同我说写文章要多观察、多想,因此要多同群众接触。写文章不是在写的时候想,而是要想好后再写,什么时候想,可以利用劳动的时候想,一面做事一面想文章,有了个大概后该做的事情做完后坐下来写,写完后隔一天再看看有什么不对或要添加的地方,文字要精简,像一颗颗子弹一样射出去。
抗战时期物资匮缺,工资低,物价飞涨,生活艰苦,父亲为了维持一家四口生计,一早起床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去井里打水,父亲不会挑,两手提着水桶去村里唯一的一口井打水,要把一个小水缸打满,以供一日之需。随后是到菜地施肥、除草等……父亲向房东要了块荒地种菜。种完菜回家烧早饭和喂猪,吃完早饭再匆匆赶去学校上课。我家房前天井种着南瓜,福建南瓜是要搭架子的,农村户户都搭在天井里,既可遮阳又便于管理,南瓜一般有十多斤重,所以还要给每个南瓜下面搭块木板,不然要掉下来;南瓜花可以做菜吃,天天可以采雄花,足够做一碗菜。瓜棚上还可以种几株豆,瓜朋豆友双丰收。晚饭后全家再到菜园子里一边欣赏所种的菜,一面采摘果实。我爸爸种的蔬菜比农民的还多,因为我爸爸会到县城买洋种子来栽,例如番茄、包心菜……这些菜现在很普通,但那时是很罕见的。……当地的芥菜叶子很大,由下而上,采一两片就够吃一顿,还有空心菜,一年生长不断,摘下来它自己又会长出来。永安一年四季几乎无霜,种的菜吃不完,可以给猪吃。养两头猪,一头卖掉补贴家用,一头过年时宰杀,吃不完的腌起来。妈妈还养了鸡,不但有蛋吃,有客人来还可以作为高档菜予以招待。
我爸爸告诉我在绍兴东浦老家我祖父教书之余喜欢种花木,我爸爸是跟祖父学种花卉。种菜和种花卉道理是一样的。有次我和弟弟学着爸爸种菜,不久我种的菜死了,但弟弟种的长得很好,因为我爸爸在代为保养,而我的则由它死去,我爸说因为弟弟还很小,不懂事,而我已经在读书,应该知道如何保护好自己种下去的菜。这件事对我一生影响很深:做一件事要做到底。
师范学校学生也种菜养猪,因为乡下不比县城,没有专门的菜农。我读小学,老师就要我们轮值打扫教室、厕所。并划分土地要我们种菜。劳作课教我们如何利用工具制造简单的玩具和实用的物品,这对我一生影响很大,使我不怕脏不怕臭,凡事喜欢自己动手做。
在大湖乡,我家的贵客是永安城里的董秋芳先生,他也是绍兴人,同我父亲关系密切,大概一、二个月来一次。他一来,我爸爸杀鸡买肉,将地里的时鲜菜蔬采来,并且准备好酒招待。他要走20多里山路,手拿拐杖,一口绍兴话,和我爸爸很谈得来,也给我们带来许多新闻,知道国内外形势,因为他是福建省图书馆馆长,消息灵通。我爸爸独自或带我一起进城时,也必定去他那里停留,他也总是很热情招待我们。
我妈妈抱着弟弟喜欢到农舍串门,我和妈妈都学会了当地的方言,能听能讲,这就拉近了我们和当地民众的距离,也就无话不谈,建立了感情。逢年过节互相送点自家做的东西,有什么事也互相帮忙。农民大都不识字,有事找父亲看什么写什么,父亲一定尽力,邻里间如同亲友,所以虽逃难到异乡,并不感到孤独。我家与外界联系最多的是四川成都的四姑母,她经常寄点四川白木耳来——那时白木耳是很珍贵的。有时还寄点四川的井盐给我们,书信来往最多。有一次收到浙江嵊县寄来的一封信,我妈妈哭了很久,我父亲也默不作声,原来是我外婆去世了。悲哀笼罩着我家数日不散,听妈说,我是早产生下,当时全靠外公外婆抱着度过危险期的。千里迢迢,战火飞扬,难以奔丧的心情可知,这是我们家在大湖最哀痛的一件事,我至今还难以忘却……,但与日本帝国主义给中国人民带来深重的灾难比较,我家这件事只能算是小事一桩。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父亲陪我进城投考永安中学,中午正在街边吃饭,突然街上沸腾起来,报贩在叫卖号外,响起了鞭炮声,锣鼓声,原来是日寇宣布投降了!中国人民浴血奋战八年终于胜利了!父亲显得很高兴!我们也真碰巧!能在县城第一时间与众民同欢。城里庆祝一直延续到晚上。
一九四六年初,永安师范告别大湖迁回省城永安,我家住在胡公祠里,二月四日(丙戌年正月初三)妈妈生下妹妹品琴,真是喜事接连光临。根据当时规定,教师在某一固定学校教满十年(不知是否八年?)的可以带薪休假一年。父亲符合规定,恰好中国政府接管台湾后,父亲好友从台湾来信约父亲去台湾某大学授课。于是父亲带着全家五口到了福州,准备乘船去台湾,不料台风骤起,船不能开。夜晚我坐在海边,耳畔传来一首“苏武牧羊” 的二胡曲,很是激动,余音至今仍在我脑海中回绕。
正是这场台风,把我家吹回杭州的草窝,否则我现在还在台湾。父亲记挂着杭州辛苦造起的房子,里面元庆先生的图画怎样了!于是带我们乘船到上海,再由上海乘火车回到阔别多年的杭州保俶塔下的家,幸好房屋仍在,但元庆先生的画已不知所踪。父亲在浙江省立杭州高级中学任教至解放,我则在苏堤边的杭州市立中学读书。
往事如烟,奋斗一生、劳累一世的父亲逝去已经三十年,能记得大湖往事的也只剩下我一人,谨作此文以志纪念。
2014年3月于西子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