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雨嘉
他神色木然地看着面前那些姑且算作人的生物,没有丝毫抵抗地被兵丁拖上了一个高台。他能俯仰见一张张人皮面具下跳跃的兴奋,像是眼镜蛇寻到了上好的猎物一般,再也无法自抑地吐出了蛇信。
兵丁将铁链向前拽了拽,他只能收回目光、跟着踉踉跄跄地挪过去。手拿着审判书的祭司长和文士清晰地高声:“罪人耶稣……”他没能把后面的句子听个明了,总之是对他的种种审判。他无从知道自己究竟是犯了什么罪,他是“神之子”,不应受到这等待遇……
“……今处以钉刑,即刻行刑。罪犯可有辩护?”
他机械地摇了摇头,直到身上的铁链被兵丁直直拉向了十字架时,他才缓过神来。一名兵丁给他递过一碗深红跟铁锈似的汤,他知道这是什么——用没药调和的止痛酒——毫不犹豫地,他用被锁在一起的双手掀翻了碗。
“我是“神之子”,我要把你们怎么对待我的一切看个分明,我需要清醒的看个分明!”他像是挤尽了肺里的空气,这才压出了几个字。回应他的竟是一片欢呼叫好。台下的那些生物,不知为何忽然激荡起来,这句话就像是充满了浓郁的血腥味儿,驱使着他们拍手大笑,露出了狰狞的毒牙:“好咧,这是多有趣的一场表演哟!”
无可救药的以色列人!他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闭上了眼睛。
他听见锁链将自己捆到十字架上的叮当作响,听见兵丁挥起锤头的声音,听见四面如潮水般向他扑打过来的敌意,可悲悯的,可咒诅的。长钉没入骨髓的剧痛势如没顶,但幸亏有周围这些可咒诅的生物,使他痛得舒服了些。
在手足的剧痛中,他玩味着可悯的生物的钉杀“神之子”的悲哀和可咒诅的人们要钉杀“神之子”、而“神之子”就要被钉杀了的欢喜。突然间,碎骨的大痛楚透到心髓了——他较永久地悲悯这些生物的前途,然而仇恨他们的现在——他即沉酣于大欢喜和大悲悯之中!
他忽地睁开了双眼,他把双眼瞪得圆圆的朝世界张望。一瞬间悲悯与咒诅的痛楚如水纹般漫出眼眶,向外迅速攀爬开去。他啐了一口——喉咙里沾着血的味道——是被那些生物的狂热刮割出来的。
被悲悯与咒诅席卷的世界已经遍地黑暗了。他仰头盯着天空,似乎在等待什么。
“以罗伊,以罗伊,拉马撒巴各大尼?!”(我的上帝,你为甚么离弃我?!)他悲哀地朝天空大嚎,但是仍没有任何的物什出现,“我耶稣被你离弃了!我竟只是“人之子”了!”
忽然,他很惊愕地“呀”了一声。在极目的黑暗里,看不见其他生物,却能看见一个中年男子直挺挺地站在自己面前,像是漂浮在所有的黑暗上,又像是统驭了所有的黑暗。
那个中年男子穿着一件月白的长衫,脸型方正,头发像刷子一样直竖着,浓密的胡须形成了个隶书的“一”字。这男人手捏着一只火已经灭掉的烟斗,就只是单单站在自己面前,却让他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好像注定了这男人是最后站在黑暗里的、可以算作是“人”的人。
“你是谁?”耶稣上下打量了他好久,总觉得这是一个普通的人类,但是他是怎么做到不像那些自称是“人类”的生物,被自己血祭的大悲大痛吞噬到不剩半根骨头,“你为什么还会站在这?”
耶稣见他不急不缓地点燃了烟斗,徐徐地吸了一口烟气:“因为我是一个复仇者。”这是一个饱浸沧桑的男低音,犹如摩挲砂纸的滋滋声,不知是抽了多少年才会变成这般。
“那你就是我的同类。”耶稣动了动被刺穿的手腕,殷红的血像花一样,一朵一朵绽放在虚无的黑暗里,“那些把我钉杀的人类,都应当赐予来自神的制裁!”
“你也不过是一个人类。”
耶稣忽地像是被一把盐撒中了伤口,吸着冷气大声高叫起来:“不,我是天神的使者,我是‘神之子’——啊,我是上帝的孩子!那些嘲笑我的人类,他们都该受到应有的惩罚,他们伤害了贵为‘神之子’的我,在我堕落成‘人之子’时他们应当……”
一口气灌入了喉道,他的声音硬生生的被打断了。耶稣喘了喘,仍旧不甘心地继续大喊:“他们应当……”
“他们应当堕入地狱。”对面那个男人漫不经心地接下了话,他缓缓地吐出一团烟雾,眉宇间的皱愁似乎在烟草里消融了几分,“但是不久,他们就会让自己成为地狱的主宰。”
“为我上刑的人类只能永世活在地狱!”
“你也不过是一个人类,只有人类会一直想着复仇。”那个男人的声音说不出是冰凉还是单薄,他不紧不慢地又重复了一遍。像一把锋利的青铜匕首狠狠地刺进了十字架上的人之子的心脏,耶稣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他划然长啸,周围的黑暗如同浪潮般汹涌了。
似是非常满意地朝着对方挑衅,耶稣微微动了动被刺穿的手掌,他想伸出手指指着对方的鼻尖从而给予最尖锐的反击:“只有神之子才有统御黑暗的力量,只有人之子才有支配黑暗的力量!”
“但是你想着复仇。”那男人眯起眼睛,又吐出了一团烟雾,“你和你口中所称的人类一样,拿着武器对自己厌恶的生灵投射最有效最恶毒的攻击。只不过他们依靠了数量,你依靠了权威。”
“——片面的言论攻击呵。”
耶稣这会真的像是被烙铁贴在后背上一般气的哇哇大叫起来。他自己明白,这话里有一股无法辩驳的圈套,他认或者不认,都是对其所谓“神之子”“人之子”之流的诋毁。于是他只得另寻出路,听着像是诉苦:
“啊,是上帝遗弃了我这个可怜的孩子!我无数次的容忍这些人类的所作所为,他们辱骂我,我就恭谨地立在他们面前听着;他们诅咒我,我就随着他们一起诅咒我自己;他们打我的左脸,我把我的右脸也凑上去让他们打……”
“结果,当我在人间迷茫时,这些人类却给了我钉刑,让我和一群盗贼一起被钉在十字架上接受嘲讽。啊……这群愚昧的人类。钉杀了‘人之子’的人类身上,比钉杀‘神之子’的还要污秽血腥!”
“是你纵容了他们。”那男人终于认真的和耶稣对视了一眼。那一眼,仿佛让耶稣看尽了世间炎凉,那是他从未见识过的一片灰蒙蒙的浮尘,“你曾经领导着人类,但是你纵容了他们的胡作非为,一切果起源于因。人世间,该罚当罚,该奖当奖,不遵循法则的结果就是受到惩治。”
耶稣双眼忽地失了神色,他呆怔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好久,艰涩地开口道:“我本是天神指派来拯救他们的……”
“无缘由的拯救,就是最大的伤害,于人于己。”
耶稣忽地像被人抽干了所有的力气。他不再是挺着脊背靠在十字架上,身体的全部重量都集中在了双掌的钉子,模糊的血肉混杂着铁锈的气息蜿蜒流下:“你……到底是谁?”
“我是一个复仇者。”
“也是一个拯救者。”
(本文作者为绍兴一中学生 指导老师:范玲玲)